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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有家室(有家室怎么说)

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如果你们有兴趣把它听完,那我也乐意把它讲出来。

故事发生在二战即将结束时的东京。那段时间,每天都会有飞机盘旋在东京的上空,时不时地投下几颗炸弹,被眷顾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火海,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还会不会有明天,也没有人知道明天还会不会有自己。

故事的主人公伊泽先生住在东京近郊的一个小镇里,这里不仅住着人,也住着猪、狗、鸡、鸭之类的禽畜。小镇的入口有一家杂货店,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虽说已经上了年纪,却还擦着厚厚的香粉,每天都坐在这杂货店前。据说她有七、八个情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伊泽先生住在小镇的深处的一间小屋里,这间小屋是房东租给伊泽的,这里原来住着房东的儿子,后来他患肺病去世后,这里就一直空置着。这里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还有独立的厕所,房东觉得空置着太可惜,便租给了伊泽。

房东是镇上的裁缝,也是镇议会的议员,住在镇中的大屋里, 离这间小屋有一定距离。大屋的底楼住着房东夫妇,而二楼则租给了一对母女。

这对母女是外乡来的,女儿原来在镇议会里工作。她的眼睛像一对宝石般珠圆玉润,身材苗条,走路的姿态相当优雅。是镇上难得一见的美女。镇议会里十几个议员,除了议会长和裁缝以外,还有蔬菜店老板、钟表店老板、豆腐店老板等等对她一直都心存幻想。

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她和镇议会里的十几个议员达成了一项协议,镇议会的十几个议员共同出资,每个月供养她和她的母亲,而她则成为了镇议会的公用妓女。从那天起,她依然每天都去镇议会办公室,但却从来不办公事,只是坐在那里,等待那些有求于她的镇会议员,给他们肉体上的快感。有时候一天内会来好几个,她也从不推脱。

现在,她已经不去镇议会了,每天都在家里休息。因为她怀孕了,她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言归正传,我们还是说说伊泽先生。伊泽先生的小屋窗外是一条小河,河的对岸是一片人口的集散地。那里有很多廉价的旅馆,每个旅馆里都会有几个妓女,她们不是旅馆的雇员,却可以为旅馆招徕生意,旅馆的老板当然不会把她们拒之门外。于是,这块地方的风俗业便发展起来了。

伊泽每天晚上朝窗外看去,总是能看到镇上的男人夤夜过河去买欢,有时也会看到一些镇上的年轻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渡河而去,估计便是去作了那卖春的行当。那些男人中,不乏一些是有家室、有儿女的,那些女孩中,有的家庭情况还不错,并不需要靠她们赚钱。

或许,他们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满足某些欲望,更多的是为了填补某些空虚、释放某种压抑。毕竟,在这样一个乌烟瘴气的时代,这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每个人都不清楚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甚至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不会被从天而降的炸弹炸成碎片。人们焦虑、恐慌,而又束手无策,他们只能沉浸在片刻的欢愉中,过着每一天得过且过、承欢恣乐的生活。

什么叫有家室(有家室怎么说)

伊泽大学毕业后,就当了一个小报记者,这对于一直期望着从事电影行业的他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然而对于像他那样刚从大学毕业的一个二十七岁的小伙子而言,对这个社会又了解多少?对那些在政界、财界、艺能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又了解多少?他缺乏的不仅仅是社会经验,更多的是他根本不了解这个社会已经在战争中走向了畸形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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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镇上最大的人物就住在伊泽的隔壁。

那个大人物是一个神经病,但家里有很多钱,这都是他死去的爹留给他的。因此他对什么都看不惯,对谁都看不起,脾气也相当暴躁。正因为如此,他才把家安在这个小镇的最深处,他讨厌别人打搅他,更讨厌别人走过他的家。在他眼里,别人即使不是小偷,也是一个低俗的入侵者。他不喜欢别人去他的家,因此特意把自己家的门面向那条河,成为小镇中独树一帜的建筑。

神经病大概三十岁左右,他有个母亲,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老婆。他母亲是个正常人,就是脾气不太好,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和镇里的人争吵,也会因为配给的粮食分量不对而到镇议会去理论,镇里的人都称她为“女中豪杰”。

神经病的老婆小夜是一个白痴,和神经病配成一对也算是门当户对。据说这个白痴老婆是他几年前出去旅游的时候在四国遇到的,当时便对小夜一见钟情,询问了当地人之后,得知小夜是一个孤儿,于是他便找到了当地的镇长,和镇长商量后,便把小夜带回了东京,娶她做了老婆。

小夜虽然有些痴傻,容貌却也长得出众。瓜子脸,略显消瘦,配上细细的弯眉,樱桃小口,远远望去,宛如画上风姿绰约的宫廷仕女一般。

那天,镇里为了预防随时有可能到来的空袭,开展了防空演习。那神经病穿着一件俄式的防空服,在人群中穿梭,显得非常活跃。时不时他还会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有时候还故意发出“古达古达”的笑声。最有趣的是,当所有人都到河里去舀水,开始消防演练的时候,他却爬上梯子,爬到房顶,俨然一个指挥者的姿态,开始发表他的演说。当然,他的演说是没有人会去听的。

这就是他神经病的地方。或许不能说他是神经病,他只是把很多人做的事做得更极端而已。想笑就笑,想喊就还,想演说就演说,如果没人听,他就会对着鸭、猪之类的禽畜,说上几个小时。或许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这种想法,只是没有他做得那么极端而已。

然而,对于伊泽先生而言,他还知道一件全镇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至少他是真么认为的),这件事也是伊泽先生最深恶痛绝的,这件事就是那个神经病的私生活。那个神经病每次做爱之前,总要把门窗全部关上,拉上窗帘,生怕有人窥视他一般。然而他有非常喜欢在做爱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一般。每当听到从隔壁的房子里传来那一声声淫靡的呻吟,伊泽先生总是难以入眠。

有一次,那神经病从对岸召来了一对妓女姐妹,把她们带回了自己家。他先让妹妹站在走廊里,把姐姐带进了房间,一番云雨之后,他又让姐姐站到走廊里,把妹妹带进了房间,如此反复,闹腾了一夜。

隔壁的伊泽先生就这样,时而听到那姐姐近似疯狂的春叫声,时而听到那妹妹温柔细细却夹杂着无数淫词秽语的呻吟,一夜不曾安睡。

相比之下,他那个白痴老婆小夜就显得相当安静,几乎从来不发出什么声响,即使偶尔从她的嘴里说出一两句话,但仔细听又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因此,她并不讨她那神经病丈夫的喜欢。

她不会烧饭做菜,连最简单的烧饭也做不来,有时候她婆婆骂他,她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躲在一个角落里。附近的人都说:“神经病的老婆当然只能是白痴!”

对于这一点,那老婆子感到极为恼火,她非常不喜欢自己这个白痴媳妇。每次小夜做不好饭的时候,她总是很生气,发狂似的把小夜从屋里拽出来,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小夜那神经病丈夫只是在一旁看着,有时候还会掺和两下,和自己的母亲一起教训自己这个不成器的白痴老婆。

这个可怜的白痴女人,在她丈夫和婆婆的虐待下,每天都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就算是平时,只要一听到脚步声,便会害怕地躲到一个角落里,不住地发抖。每次,伊泽先生回来和她打招呼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她这个样子。

和她那个神经病老公不同,小夜很喜欢去别人家里串门,尤其喜欢去伊泽的家。她总是无声无息地、悄悄的进来,每次她的的出现都让伊泽感到措手不及。

伊泽知道,她是为了躲避自己的婆婆才来这里的,她把这里当做了避难所。因此伊泽什么都没有问,那白痴什么都不说,也只是朝着伊泽痴痴地笑。每当这个时候,隔壁就会传来她婆婆叫嚣声,那是一种类似于鸟类啸鸣的声音,十分刺耳。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小夜的身体就会不自然地倒在地上,蜷缩起来,好像全身都不能动弹,只能像一条虫子般在地上慢慢的蠕动。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伊泽都感到十分滑稽,却又笑不出来。

对于一心想从事电影行业的伊泽而言,新闻记者的工作无疑是极其低贱的。他在工作中看到的、学到的全是人云亦云。或许,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里,什么自我的追求、个性的彰显,都是不合时宜的。

而伊泽平时总把个性和独创挂在嘴边,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云亦云感到极为困惑。尤其是那些写战争小说的人,他们根本不曾上过战场,只是听到那爆破声和枪炮声,便写了一篇又一篇虚构的战争小说。军部还把这些小说拍成了电影,向所有所有人现前方的战争。

而伊泽写的那些注入真情实感、极富个性、揭示人心的文章,却入不了那些军人的法眼,一直未被启用。

或许这个时代不需要个性,每个人都是虚无的存在,人们不需要那些深奥的文字来解救自己的心灵,只喜欢那些能够愉悦他们的通俗小说,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浅薄愚劣,是所有人都改变不了的。

那个时候,日本正经历着一场可能颠覆其两千多年历史的战争,因此对这场战争的歌功颂德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中,谁都不能置身事外地做一个旁观者,每个人都会成为战争的狂热追捧者。

军部的长官每天都要发表三分钟的演说,为了这三分钟的演说,每天都会有一个团的人为他撰写发言稿,写上一整天,不断地补充、删节、修改,这一切为的仅仅是长官的三分钟。所有人都已经为这场战争而疯狂了,什么文学、什么艺术,都变得毫无意义,只有战争才是这个时代最美丽的华彩。

即使是那些自诩是艺术家的人,他们戴着帽子,留着长发,西装革履,每天进出酒馆,喝得半醉之后,便夸夸其谈,一点也没有艺术家的样子,从头到尾便是一个人云亦云,再普通不过的俗人而已。

伊泽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向往着艺术,崇尚个性,追求独创,他不安于社会给他安排好的生活,他讨厌那些内心平凡低俗的人,他对那些没有自己思想的艺术家们十分鄙夷,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

对于那些应军部要求,而拍摄的战争影片,伊泽是从来不看的。在他看来,战争从来就是缺乏艺术性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军部要无休止地拍那些无聊的战争电影。他觉得那些电影制片公司,就好像一个个趋炎附势的生意人,只会拍一些取悦军部的电影,对自己那些真正的艺术却视若无睹。

伊泽的公司正在筹备拍摄《保卫拉包尔》和《神风特攻队》,对伊泽写的那些张扬个性的剧本当然没有兴趣。公司已经向全体职员征求剧本,这彻底激发了那些自认为是“艺术家”的人的热情,他们狂热地写下那些歌颂战争的文字,什么《本土决战》啊,《樱花散落》啊等等。那些人似乎要把自己对祖国的一片赤忱的热情都寄托在这些激扬文字中。然而战争究竟给了他们带来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或许明天,东京就将会在空袭中成为一片废墟。

伊泽的热情彻底被浇灭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放下个性,向这个社会妥协呢?还是应该和这个社会彻底决裂。他甚至不想去上班,只想每天安逸地躺在家里,抽着烟、喝着酒,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然而,不上班的话,就没钱买烟买酒,想到这里,伊泽还是向社会低头了。

那天晚上,伊泽下班很晚,好不容易赶上了末班电车,这班电车却不是伊泽往日乘坐的。余下的路,伊泽只能走在昏暗的夜路上,带着灰暗的心情回家。

刚踏进家门,伊泽便觉得今天的家里有些不同。平日他去上班之后,根本不会有人到他的屋里去,也不会有人替他整理房间。早晨离开的时候,他把被褥散乱地放置在地上,而现在被褥却不见了踪影,显然是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进了他的房间。

伊泽打开灯,仔细环视着整个屋子,他发现地上有一排浅浅的泥脚印,直通向壁橱。伊泽走到壁橱前,迅速地拉开了壁橱的门。

壁橱里横躺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用极其不安的眼神看着伊泽,伊泽认出她就是隔壁的那个白痴小夜。她把伊泽的被褥全部收进了壁橱里,叠得高高的,自己躺在被褥上,关上了壁橱的门。

伊泽仔细打量着小夜,她光着脚,脚上很脏,显然是光着脚走过门口的泥地,才进到屋里来的。她的手臂上和腿上布满了伤痕和淤青,估计是被她婆婆打的。

“疼……”小夜用手指着手臂上的伤口,嘴里发出一阵咕哝:“这里……疼……这里……也疼。刚才……疼,现在……还疼。”说完她便冲伊泽傻笑了一番。

伊泽没有说话,更没有问她为什么躲进壁橱里。在这种情况下,谁都能猜到,一定是又被她婆婆责打,而逃到这里来的。

已近深夜,如果现在去敲开隔壁的门,把这个害怕得蜷缩在壁橱里的女人送回去的话,她定逃不掉婆婆的一顿打;如果留她在这里过一夜,等到明天再送她回去的话,又会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一想起对方是那对神经病母子,若把小夜送回去的话,或许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伊泽的心理涌上一股莫名的勇气。

与其说这是一股莫名的勇气,不如说这是长期缺乏情感生活的伊泽在一瞬间内爆发出来的冲动。这样一个女人,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想到了自己,躲进了自己家里,如果自己不能给予她庇护的话,又有何脸面去面对她对自己的信任呢?自己能给她的或许只是一个晚上的庇护,或许自己会因此付出很大的代价,但伊泽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即使只有一个晚上,他也要保护眼前这个女人。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一切明天再说!”

伊泽把被褥从壁橱里拿出来,在地上铺成两张睡榻,小夜倏地便钻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住了头。伊泽关上灯,躺在另一个睡榻上。还不到一分钟,伊泽就听见房内有动静,他打开灯,发现小夜正裹着被子,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时值隆冬,把原本一个人盖的被褥分给两个人,就算是像伊泽这样强壮的人,也隐隐感到阵阵的寒冷,更何况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伊泽把两张睡榻移近一点,希望能互相给予对方一丝温暖。

伊泽再次关上灯,依然不到一分钟,那女人又从睡榻上窜了起来,这次她没有裹被子,也不是偎在屋子的一角,而是又钻进了壁橱里,重重的关上门,再一次把自己封锁了起来。

伊泽不明白,小夜为什么要如此执拗地躲在壁橱里。他走到壁橱的门前:“喂,把门打开,把门打开!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我是不会对你怎样的,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关在这壁橱里,为什么你要故意躲开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的话,你又为什么要逃到我这里来呢?难道只是为了侮辱我、愚弄我吗?”

伊泽不知道这番话小夜能不能听懂,只看到小夜缓缓来开壁橱的门,探出头来,不安地看着伊泽先生。伊泽迅速地抵住了壁橱的门,强行把门打开,眼前的景象让伊泽惊呆了。

只见小夜一丝不挂地蜷缩在壁橱里,裸露着雪白的胸膛和臂膀,畏畏缩缩地坐在壁橱里,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哝:“笨蛋……笨蛋……我就是个……笨蛋……”

伊泽努力地忍住不去看小夜,脑海中却又抵挡不住小夜那美妙身体的诱惑,偷偷地瞄了几眼,然后又把头转向了一边:“快出来,这样会着凉的。”

小夜似乎并不在乎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被伊泽看到,她只是自顾自的在那里嘀咕:“我不想……不想……回去……”

“既然这样,你安心地睡在这里不就行了!你放心我没有任何恶意!快从壁橱里出来,到被子里安安稳稳的睡吧!”

小夜还是坐在壁橱里,她的嘴不停地蠕动着,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却又听不太清。突然有一句话,伊泽听清了,“我……我……还是……不该来,让……让……你……讨厌了!”说完,小夜一副黯然失魂的表情,再次把壁橱的门关上了。

伊泽终于明白了。

小夜并不是害怕伊泽会对她做些什么,才躲进这壁橱里的,其实事情刚好相反。小夜害怕婆婆的责打,逃了出来,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躲到伊泽家里的原因也很简单,只是因为她喜欢伊泽,说得更直白些,她爱伊泽。平日里每次见面,伊泽总是非常和善地和小夜打招呼,小夜也时常会到伊泽的家里,躲避自己婆婆的责骂。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小夜就爱上伊泽先生了。

虽说小夜是个白痴,但在某些情感的表达上,她比很多正常人更加直白、更加强烈。伊泽关上灯之后,小夜便里脱光了衣服,静静地等待着伊泽先生的下一步动作。然而,小夜等了良久(其实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伊泽先生的手却迟迟没有伸过来。小夜觉得,或许自己长得太丑,吸引不了伊泽先生;或许伊泽先生根本就不喜欢自己;或许伊泽先生根本就讨厌自己;或许自己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自卑感让小夜再次躲进了壁橱里。

在这一瞬间里,伊泽那颗长久以来伤痕累累的心灵突然被治愈了,被小夜那单纯、天真的心灵治愈了。他觉得有时候自己和小夜一样,单纯、幼稚,不谙世事,他需要这样一颗纯洁的心灵,来支持着自己,不再陷入这个污浊社会的泥淖中去。

在伊泽再三的劝说下,小夜最终从壁橱里出来,躺在了睡榻上。伊泽坐在她的枕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打小夜的额头,捋拂着额头的秀发。小夜睁开惺忪的睡眼,那是一双纯真无邪,孩子般的眼睛。

伊泽看着小夜那双纯洁的眸子,对小夜说道:”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爱情,并不是只能通过肉体来传达。睡吧!”

小夜似乎能听明白这一切,痴痴地笑了一声,再次闭上眼睛,静静地睡去了。

伊泽轻抚着小夜的头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一直在追寻着,追寻着自己的爱情。为了追寻爱情,他愿意付出自己生命的全部热情,然而他却连爱情的裙角都没有触碰到,连爱情的影子都不曾瞻仰过。今天他终于看见了,上天赐予他的那双天真无邪的眸子,那头纯净无瑕的秀发,那段他日思夜想的爱情。

爱情其实就是人们心中最后的那片净土,那里会有一个最纯白无暇的人等待着自己,即使她是一个白痴。

自从战争全面爆发之后,日本便节节败退,美军已经在日本登陆,残杀了很多日本人。对于伊泽而言,他并不关心日本的命运会如何,他只关心他自己。关心自己每个月两百元的工资;关心自己会不会死在敌人的枪炮下;对他而言,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也宣告了他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个月。既拿到了钱,又保住了性命,每次他都会沉浸在这微小的幸福中。

然而有时想想,伊泽自己都想哭。他憧憬艺术。然而在艺术面前,他只是一粒灰尘,他只有每个月两百元的工资。他的生活、他的精神、他的灵魂都被这两百元限制了,在这怒涛滚滚的时代,他心安理得自己的无能为力,因为自己只有每个月两百元的工资。

日本的战败已是必然的,看着同胞们像泥偶一样一个个倒下,看着满眼的断壁残垣和残肢断体,日本已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墓地。伊泽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成为那些泥偶中的一员,或许一年,或许半年,但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现在的他,只关心每个月那两百元的工资。

那两百元的威力竟然比战争的威力还要强大。即使是身处在战争中,伊泽也有可能幸存下来,而这两百元却每晚化成梦魇,进入伊泽的梦中,拧住伊泽的脖子。伊泽只有二十七岁,但他所有的青春热情都被这两百元漂白了,他所有的纯洁善良也都被这两百元染黑了。

伊泽需要女人,需要有个女人来支持自己,让自己的纯洁善良和青春热情都回到自己身上。

但是,和女人一起生活也被两百元限制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这一切都被两百元限制了,将来生下的孩子也会被这两百元限制,这两百元就像是个厉鬼,天天在伊泽耳边念着咒文。心中的明灯、憧憬的艺术、生活的希望,全部消失了。自己和眼前这个女人会像路边的马粪一般,被生活践踏得体无完肤。

伊泽讨厌这种卑劣、渺小的生活,但他却连反抗这卑劣、渺小的力量都没有,无论是两百元的工资,还是这场不知何时就会夺走自己性命的战争,都让伊泽疲于奔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伊泽爱上了眼前这个女人,这是多么虚无、多么可悲、又多么伟大的爱情啊。

看着熟睡的小夜,伊泽不禁感叹道:“你就是一个可悲的玩偶。”

的确,小夜是个玩偶。她天生痴傻,她不会烧饭做菜,平日的生活都需要别人照顾。因此她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望,对贫穷也不会有过多的抱怨,也不会介意伊泽每个月只有两百元的工资。她就像是上天为伊泽量身定做的玩偶一般。

或许,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每个人都和小夜一样,只是一个披着人形外壳的玩偶而已。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会抱怨,他们会反抗,他们不甘于做一个社会的玩偶。

明白了这一点后,伊泽便觉得小夜虽然是白痴,但远比那些妓女和贵妇们更懂得做人的法则,她甘于做一个玩偶,或者说她本身就是一个玩偶,一个属于自己的玩偶。

伊泽决定把小夜留下,他不再犹豫,他不再害怕,即使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两百元,即使那两百元每天晚上化成厉鬼,在他的耳边念着咒文,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恐惧。恐惧和这个社会一样,都是虚无的,河对岸的妓女也好,贵妇人也好,小夜那神经病丈夫也好,自己也好,包括这个镇里的猪狗鸡鸭,还有镇议会什么的,都是虚无的,都不过是玩偶而已。对于这一个个玩偶,又有什么可怕呢?

这一番不可思议的想法,驱散了伊泽内心的恐惧,他决定要把小夜留下来,做出这个决定连伊泽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什么叫有家室(有家室怎么说)

这个夜晚很短,也很长。长得足以能让伊泽把一切都想得透彻,把未来都思考一边。就这样一个晚上,伊泽都坐在小夜的枕边,一动也不曾不动,他的身体好像被石化了一样,甚至感觉不到那寒冷的北风吹在他身上。他只是这样坐着,这样想着,这样抚摸着小夜额头的秀发。

从那天起,伊泽过上了新的生活。

虽然家里多了一个女人,但外面却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就好像这个女人根本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她的消失,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影响,一切都平静如常。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又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啊!

伊泽每天上班,小夜便把自己关进壁橱里,等待着伊泽下班回家。对伊泽而言,他似乎已经忘记那天晚上的事了,那件事或许已是十几年的事了,那件事或许只存在于遥远的回忆中,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件事。

战争,不可思议地让人变得健忘。战争拥有惊人的破坏力,将几百年的文明毁之一旦。对于战争所带来的伤害,不论是过了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人们都会将那些恐怖的记忆深埋在记忆的最底层,再也不去触碰。久而久之,人们便习惯了遗忘,遗忘变得相当容易。

伊泽家附近的工厂和建筑,在炮火的摧残下化作一片废墟,四周尽是飞扬的尘埃。昨天还宾客盈门的酒馆,今天便在空袭中化作一片焦土。比起一年前的繁华,这里剩下的只有战火燃烧过的痕迹。伊泽早已忘记,忘记了这里曾经是繁华闹市,忘记了这里曾经人声鼎沸。在他的记忆里,这里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一片废墟。

虽然,战争的记忆都可以被抹去,但每天的空袭警报还是让伊泽感到极其不快。伊泽家的附近时不时会有空袭,伊泽担心自己不在在家的时候发生空袭,而让他担心的唯一理由,便是小夜。自己把小夜留在家里的事情,邻居们并不知晓,万一哪天空袭,小夜从壁橱里跑了出来,逃到了街上,那全镇的人都会知道。

伊泽开始感到不安,那是一种极其低俗的不安、极其卑劣的不安,伊泽被这种不安折磨着。他想尽一切方法,用尽一切手段,来化解这不安。然而这不安似乎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伊泽的内心。

有时候,伊泽会对这个社会的低俗和卑劣感到不满,现在看来,自己也和这个社会完全一样,社会把自己当做了玩偶,自己就把小夜当做了玩偶,一样低俗、一样卑劣。

然而,伊泽又忘却不了小夜的脸,每天不论是走在路上,还在公司里,或是在电车上,他的眼前都会闪现出小夜的那张天真无邪的脸。那一刻,时间也好、思想也好、周围的一切都被凝固了,连伊泽心中的不安也被凝固了,他不再介意自己的低俗卑劣,他只是想着和小夜在一起。

伊泽这辈子都忘不了小夜的那两张脸。

第一张脸是幸福的脸。那是伊泽和小夜第一次的时候,他已经忘了当时小夜的身体有什么反应,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他只记得当时小夜的那张脸,那张极度抒情而又无限幸福的脸。

从那天起,小夜成了一具每天等待着被服侍的肉体,除此之外,她都不去考虑。每当伊泽的手开始抚摸小夜的身体,小夜的全部意识都会沉浸到肉体的快感中,她的身体、她的表情、他的精神,似乎都在等待着这一刻。

即使在深夜,即使小夜已经熟睡,只要伊泽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那熟睡的肉体便会产生微妙的反应,那熟睡的口中便会发出细微的呻吟。即使在睡梦中,那具肉体仍然在等待着,等待着那只属于肉体的快感。

然而,当小夜醒来,她的脑中便不再向任何事情,一切对她而言都变得毫无意义。她的灵魂一直在昏睡,醒着的只有那具肉体而已。

醒来的时候,灵魂还在沉睡;睡着的时候,肉体却依然清醒;小夜就是在这种不自觉的肉欲下度过每一天。平日,她的灵魂就像一条慵懒的虫一般蜷缩在壁橱里,而肉体却在蠢蠢欲动。

另一张脸是恐惧的脸。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凌晨,空袭警报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破声包围了伊泽的小屋。伊泽家里没有防空洞,他只能和小夜一起裹着被子,躲进壁橱里。

空袭的地点离伊泽家有四五百米的距离,伊泽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很清楚地听到爆炸的声音,在这一刻,呼吸和思维同时中止了。

炸弹落下的时候,声音很小,就好像下雨一样,然而落在地上那爆破的一瞬间,便是毫无征兆的天崩地裂,充满了绝望的颤抖。

伊泽听得出,空袭的炸弹里有燃烧弹。他很不喜欢燃烧弹,因为燃烧弹落地爆炸的时候没有声音,他听不出燃烧弹什么时候爆炸,爆炸的地点离这里有多远,也不知道燃烧弹会不会烧到自己家里。

美军的飞机就在头顶上盘旋,飞机的轰鸣声,夹杂着凛冽的寒风声,犹如一把巨斧砍在怪兽的身上,发出犀利、刺耳的声音。而这声音渐渐逼近了伊泽的小屋。

由于看不到空袭的具体情况,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爆炸地点的远近,这无疑增加了恐怖感和不安感,但是他们都无能为力,只能躲在壁橱里,惊恐地等待着下一次的爆炸的降临。

四周的建筑物有的被震碎了玻璃,有的被炸塌了屋顶,家禽、牲畜、甚至蛇虫鼠蚁都难以幸免。

壁橱里的伊泽看了看小夜,她那张脸是充满了绝望的痛苦和恐惧,她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紧紧地裹着被子,不住地颤抖,她似乎已经来到了绝望和发狂的边缘,生命的火光似乎即将燃尽。

那张脸伊泽一辈子都忘不了。

十一

人都有理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为了保持理智,而做出顽强的抵抗。然而在这种情况下,理智也好、意志也好、抵抗也好,都变得疲软无力。

伊泽看着小夜,小夜似乎看到了死亡的窗口已向自己打开,她恐惧,她痛苦,痛苦地挣扎着,痛苦地流下一滴眼泪。如果狗会流泪的话,一定也和她一样的丑态,她流的不是理智的眼泪,只是对死亡的恐惧和痛苦的眼泪,是最原始、最本能、也是最丑陋的眼泪。

在那样的轰炸中,那些四五岁,或是六七岁的孩子都不会哭泣,也不会说话,只是心脏在颤抖,瞪着异样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一切。他们并不会露出极度的恐惧和不安的表情,只是睁大着眼睛,静静地看着。

相比那些孩子,大人们的那些所谓理智和情感,在那一瞬间全部被扼杀,他们更多的表现出不安和对死亡的恐惧。

小夜痛苦地睁大了眼睛,就像孩子一样。但她那只是本能上对死亡的恐惧而已。那种恐惧不只人有,虫子也有,任何一种有生命的动物都会有。她过着被子,就像是一条毛虫正在蠕动,眼中还留下一滴眼泪。

小夜没有说话、没有尖叫、没有呻吟、甚至没有表情,伊泽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人是很难享有真正的孤独。就像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进到同一个壁橱里,基本不可能忽视对方的存在。即使感受到绝对的孤独,人也会幻想出身边有着另一个人陪着自己。因此,人要感受到绝对的孤独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此时,伊泽却感受到了绝对的孤独,那是种盲目的、无意识的、绝对的孤独。伊泽觉得自己身边的,只是一条孤独的毛虫,没有一丝人的情感。

空袭终于结束了。伊泽抱起了小夜,他的手再一次游走在小夜的身上,当伊泽的手抚摸过小夜的胸口时,小夜的身体再次起了反应。即使在这样的情状下,小夜那不自觉的肉欲依然在蠢蠢欲动。伊泽抱着这具肉体,沉入了无限黑暗的深渊之中。

伊泽走在空袭后的街上,他看到四处民居倒塌,地上到处是人的断指残体,他看到一个女人的头,长得还非常漂亮。在不远处找到了这个女人的脚和肠子,都已经被炸成了碎片。

那是三月三十日的东京大空袭。伊泽走在满目烧痕和弥漫的硝烟中,人像烧鸡一样地被活活烧死,烧成一团黑炭。这景象既不恐怖、也不肮脏。狗也一起被烧死了,但相比于人而言,没有人会去吊唁一条狗的生命。但再想想,人和狗有时也是一样的,如果把这景象看成是一盘巨大的烧鸡,那谁还分得清这中间是人还是狗呢?

如果这里也遭到空袭,如果小夜被烧死的话,说不定她会变成一具泥偶化为尘土吧,伊泽这样想着。小夜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虽然自己一直把她当做玩偶,但这根本不是什么丑恶的事情,至少自己不会亲手杀死她。自己只是一个卑劣而又低俗的男人,一个胆小怕事的男人而已。然而战争却会夺去小夜的生命,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加丑恶。想到这里,伊泽变得无比坦然,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高尚。

战争那双冷酷的魔掌已经伸向了伊泽和小夜,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燃烧弹会从天而降,夺走他们的生命,但他们很清楚,那一天迟早要来的。

十二

那是之后的四月十五日。

就在两天前的十三号,东京遭到了第二次的大空袭,池袋、巢鸭、山手地区遭到严重的轰炸。为了调查当地的情况,伊泽去了琦玉一趟,回来的时候,还买了整整一包的粮食。但就在他回到家的那一天,空袭的警报又一次拉响了。

自从上次空袭(三月三十日大空袭)幸免于难后,镇里所有人都觉得下一次的空袭会再次降临在这个小镇。快的话第二天,再慢也不会超过一个月,这个镇子便会变成一片火海。

伊泽分析了空袭的频率和准备时间,预判了将要发生空袭的日子,于是他在十四日去了一次琦玉,主要的目的就是采备两个人的食物。

就算是出远门,伊泽也穿着防空服,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他坐在屋子的中间,枕着背囊便昏昏欲睡。他知道自己不能睡着,强忍住不闭上眼睛。收音机里播放着最新的消息,空袭的先头部队已经通过了伊豆的南岸,与此同时,空袭警报也拉响了。伊泽直觉地感到,这个小镇的末日要来临了。

为了迎接末日的来临,伊泽觉得应该洗把脸、刷个牙,让自己清醒起来。他让小夜躲进壁橱里,自己拿了毛巾和牙刷去到井边。还有几天前,他买的那支狮子牌牙膏,用这支牙膏刷牙后感到无比地清爽。他刷了很长时间,真的是很长的时间。刷完牙他又用肥皂抹了脸,那肥皂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就好像是以前的化妆香皂一样。伊泽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我不害怕,镇静!镇静!”伊泽不断地鼓励自己。远处的飞机好像已经盘旋在伊泽的头顶上一样。那一瞬,伊泽的身体本能的颤抖了一下,手上的肥皂滑落在地上。伊泽去捡肥皂的时候,看见房东夫妇正背着行李,准备躲进他们家的防空洞里。

伊泽是绝对不会扔掉这牙膏和肥皂的,他觉得,不管今天晚上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他,这牙膏和肥皂都会保佑自己。

脸还没擦干净,附近的高射炮已经开始了对空中的攻击。伊泽抬起头,仰望天空,空中十几盏探照灯,将天空照射得如同白昼一般,那光芒的中央是飞过一架又一架的美军飞机,朝着那些飞机飞来的地方望去,车站那边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终于,空袭开始了。

伊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戴上防空帽,裹着被子站在屋檐下,数着那一架又一架的美军飞机。二十四架,已经有二十四架飞机就从他的头顶飞过去。

高射炮发出极不和谐的声音,每次都和炸弹爆炸的声音混在一起。当伊泽数到第二十五架飞机的时候,他听到了燃烧弹落下的声音。

飞机从伊泽头顶掠过,向小镇另一侧的工业区飞去,渐渐飞出了伊泽的视线。伊泽又向前跑了几步,这时他看见,那边的工业区上空,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更可怕的是,伊泽看到,从刚才那些飞机飞来的地方,还源源不断地有美军的飞机朝这边飞来。

此时,收音机已经不再播放消息了。空中蒙上了一层又厚又红的烟雾,美军的飞机也好,探照灯也好,都看不见了。伊泽第一次觉得,地狱般的火海,离自己是这么近。

十三

像房东夫妇那样有心的人,平时会在自己家里挖一个防空洞,并把一些行李搬进去,还在防空洞上盖上层层的厚土。然而这么大的火势,即使是防空洞,也变得无能为力。四处弥漫的硝烟开始让人感到窒息,只见房东穿着消防演习时穿的衣服,从防空洞中逃了出来。

“伊泽先生,火势太大,快逃吧!”房东先生背着像座小山一样的行李,冲伊泽喊道,“先生,快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一阵阵复杂的恐惧感向伊泽袭来,他的身体本想跟着房东先生一起逃走,但心中却有一股力量,不停地阻止着。他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阵悲鸣的哭泣声。或许因为这一瞬间的犹豫,自己会被烧死在这火海中。那一瞬间伊泽犹豫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逃走。

“房东先生,无论如何我都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伊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似乎是语无伦次,“房东先生,我还有工作,我是个艺术家,我一直想体会一下人临死前的感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所以我不能走,不能白白浪费这次机会。房东先生,您先走吧,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为时已晚。这是伊泽自己的选择。那一声声“快!快!”并不是房东先生喊得,而是伊泽内心深处的呼喊,为了能让自己一起逃走,似乎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呐喊。然而伊泽选择了留下,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的话,或许就再也见不到小夜了。

“那么,伊泽先生,您多保重!”说完这句话,房东先生便背着行李,慌张地向镇口跑去,镇里的其他人也有逃离了小镇,整个镇子似乎只剩下伊泽和小夜两个人。

高射炮击碎屋檐的瓦片,发出如怒涛拍打着岩石一般的声音,还有那无休无止的嘈杂声,那是难民们逃荒时发出的嘈杂声和脚步声。爆破的声音中混杂生命的声音,就如同毁灭中绽放出的希望。天地就好像是无数声音组成的,美军飞机的轰鸣声,高射炮的声音,瓦片被击碎的声音,爆破声,脚步声,嘈杂声……

伊泽小屋的周围已经化作了一片红色的天地,那间小屋被围在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黑暗的、孤立的空间。伊泽在这个空间里,似乎和外界已经隔绝了,感到寂静,感到孤独。

过了三十秒,又过了十秒,不知道为什么,伊泽突然发疯了一般,他想要夺门而出,想要跟着人群一起去逃离。

就在此时,伊泽的耳边再一次响起了轰炸声,这声音似乎就在他头顶落下。“轰”的一声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那如同梦幻般的寂静,如同虚无般的寂静。

伊泽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胸口和膝盖上的土,抬头看了看隔壁神经病的家,那里已近被烧得面目全非了。不知为什么,伊泽突然变得相当冷静,他跑进屋里,拉开壁橱的门,抱起裹着被子的小夜,便冲出屋子。这短短的一分钟,就好像在梦中一般。

头顶的轰炸声还在继续,镇口的杂货铺已经淹没在熊熊的烈火中,房东的家也烧着了,或许过不多久,这间小屋也难逃被烈火吞噬的命运。

十四

四周还是一片火海,伊泽已经看不见难民们奔逃的身影了,到处都是狂舞的火舌。伊泽绝望了,他和小夜站在了十字路口上。

小屋的前面是通向镇口的小路,拥挤的人群拼命地朝着那里而去,那里似乎是最后生存的希望。路已经被踩踏得难以辨认了,剩下的只有人和行李发出的悲鸣声。人群互相推搡着,男人们凭借着身强体壮,拼命地向前挤攘而去。而大多数的妇女、孩子和老人都被挤到了路边,他们一步都无法前行,只能站在路边,不住的哭泣。这时,道路的两边突然燃烧起来,人群不得不集中到道路的中间,原本就狭窄的道路变得更是拥挤,所有的人都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前行,那里是最后的生存希望。

然而,伊泽知道,那个方向并没有空地和防空洞,即使去到了那里,也难逃燃烧弹的魔掌。

小屋的后面是是条小河,河的两岸都被狂舞的火龙烧着了。伊泽知道,如果能趟过这条河,对岸是一片集散地,那里相对比较安全。然而,当泽看见河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的时候,他再一次犹豫了。

唯一有一个男人趟过了河,尽管浑身上下都已湿透,然而烈火依然毫不留情的在他身上燃烧。刚才渡河时英勇的身姿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垂死的挣扎和狼狈。突然那个男人不动了,只是呆滞的站在那里,任由烈火在他身上肆虐。伊泽似乎明白那个男人痛苦的内心世界,或许作为一个男人,即使被烧死,也一定要站着死去,这是多么的愚蠢可笑啊!

或许这能赌一下运气了,剩下能做的,或许只有依靠运气了。伊泽这样想着,就这样决定了,他站在这十字路口,把被子浸湿了。

伊泽和小夜并肩而立,两人裹着被子,望着远去的人群。疯狂的火舌在道路上肆虐,小夜呆滞在那里,抑或是出于本能,她突然朝着人流涌动的方向走去了。

“笨蛋!”伊泽拉回了正走向绝路的小夜,“如果你往那里走,就会没命的!”伊泽一把把小夜抱进怀里,耳语地说:“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要离开我!忘了那些炸弹、燃烧弹,只走我们自己的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路,我们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并肩走下去!明白吗?”

小夜似乎能听明白这一切,微微地点了点头。就是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却让伊泽感动的几近疯狂。啊啊!在漫长而又周而复始的恐惧中,在不分昼夜的空袭下,小夜第一次的表现出了自己的意识,尽管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

伊泽抱着小夜,第一次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个人,抱着的是一个让自己感到无比骄傲的人。

他们两人迎着烈火前进,迎着热风前进,迎着两岸的火海前进。建筑物全被烧毁了,火势也就减小了。到处都是散乱的行李和被褥,很多都已经烧成了灰烬,还有一对四十岁左右的男女,躺倒在了路边。

十五

两个人依然并肩而行,终于来到了河边。河的两边已经看不到昔日的繁华,建筑多半已经毁于这场大火。伊泽只能站在原地,进退维谷。突然伊泽看见河面上漂浮着一段梯子,他抱起裹着被子的小夜,猛然一跃,扎进水里,抓住梯子,漂浮在水面上。这时候,伊泽才看清,原来水面上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想要趟过这条小河。

小夜时不时地往自己身上扑水,弄得浑身湿淋淋的,即使是一条狗,或许也不会这样做。但小夜就像一个刚刚降生的女婴一样,幼稚而又可爱,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浸洗着自己的身体。

小河或许是火焰下唯一的一片黑暗,天空已经被照得一片红光火色。伊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再一次看到真正的黑暗,身体被疲惫和无边无垠的空虚折磨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许一切都是徒劳的。

他们趟过了河,便看到那片集散地。集散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河,里面一片麦田,错落着几间旅馆,已经都被烧毁。麦田的中央是一条国道,这条国道通过山腹,通向远方。

山上的建筑也都烧着了,澡堂也好,工厂也好,寺院也好。他们发出各种颜色的火光,白色、红色、橙色、青色、浓淡也各不相同,构成一幅鲜艳的油画。风吹拂过空气,发出阵阵的鸣响,空中的雾气凝结成水滴,滴在伊泽的脸上。

蜿蜒的国道上,大批的难民将国道塞得水泄不通,麦田上还有几百人,或坐着、或躺着,在那里休息。山坳上有一片小树林,树林里估计已经没有人了。伊泽抱着小夜,坐在了一棵大树下。麦田边有一间小茅屋着了火,有几个人正在浇水灭火,茅屋边有一口井,很多人去那边汲水解渴,却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灭火。如果能协力把火扑灭的话,或许这间茅房还能让人躲避一时。终于,在烈火的肆虐下,灭火的人放弃了,茅屋整个烧了起来,浓烟滚滚。

小夜躺在伊泽怀中,已经睡着了,嘴里还不停地喃喃呓语:“累!疼!脚!眼睛!疼!我想睡觉!”

能睡着真好啊!伊泽把被子盖在小夜身上。伊泽很想抽烟,想不停地抽烟,可是烟全部在水里打湿了。

突然从远方传来了警报解除的声音,几个警察走进了麦田,对着麦田里的几百个人宣布,警报已经解除。整个麦田都沸腾了,人们都在欢呼、庆贺,自己又一次在死亡的边缘活了下来。警察告诉他们,莆田境内的矢口国民学校没有被烧毁,可以去那里暂避一下。刚才还在麦田上躺着休息的的那些人,再一次涌向了国道。但是,伊泽没有动,只是坐在那里,让小夜躺在自己的怀里,警察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警察:“她怎么了?受伤了?”

伊泽:“不,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

警察:“你知道怎么去矢口国民学校吗?”

伊泽:“知道,我们只是休息一下,待会就走。”

警察:“那好!一定要坚持下去,你们都是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强者。拿出你们的勇气!”

十六

警察的声音渐渐远离,警察的身影也看不到了,只剩下伊泽和小夜两个人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小夜依然睡在伊泽怀里。伊泽突然觉得,或许小夜还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一般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在烈火和浓烟下,在流离失所的情况下,在所有人都已经离去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这样安然入睡的。这种情况下,能睡着的只有那些在战火下丧命的死人和眼前这个女人。那些死人已经不可能再睁开眼睛,他们永远安睡了;这个女人虽然可以再次醒来,但就算醒来,也像睡着一般只是一具肉体而已。

小夜熟睡着,微微发出一阵鼾声,伊泽听着有点像猪的叫声,仿佛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一头猪一样。

这时候,伊泽想起了自己儿时的经历。小时候,自己扮作饿鬼大将,指挥着十几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大家一起追赶着一头猪。抓到那头猪后,伊泽便用小刀,一片片割下猪屁股上的肉。那头猪发出痛楚的叫声,就和小夜的鼾声如出一辙。那只猪似乎更笨不知道自己屁股上的肉已经被人被割了去,只是不顾一切地逃走而已。

伊泽又联想到了自己和小夜。在美军登陆后的地面攻击和空中轰炸下,房屋崩塌、文明毁灭,自己和小夜不也像那头猪一般只顾逃命吗?

想到这里,伊泽更加坚信了小夜只是一具肉体。在大树的树荫下,伊泽把小夜放到了地上,自己躺倒小夜身上,两个人再一次沉浸到肉欲的行为中去了。啊!小夜就是一具充满肉欲的肉体而已!

天渐渐亮了,四周也变得寒冷异常,伊泽想起了自己的冬衣和厚厚的夹克,无论什么都好,只要能抵挡眼前的寒冷就行。四周的火大多都熄灭了,只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火苗还在燃烧,那里或许会暖和一些。

伊泽想扔下小夜独自离去,他觉得带着这个白痴逃命会连累自己。

有时候,人就像扔掉一张废纸一般,扔掉自己已经不需要的东西。伊泽真的已经不需要小夜了吗?他对小夜没有爱情,也没有迷恋,甚至小夜连一张废纸都不是。

即使从战争中幸存了下来,伊泽也看不到明天的希望。如果自己扔下小夜的话,自己能依靠什么生存下去呢?自己会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呢?或者会住进洞穴里?这一切伊泽都不知道。

美军已经把整个日本摧残得体无完肤,这场战争甚至能把最伟大的爱情都摧毁。

如果自己离小夜而去的话,天亮之后,小夜醒来一定会四处寻找自己的。伊泽这样想。小夜一定会去附近的车站找自己,而由于空袭,电车和汽车一定都已经停止运营了,自己只能在车站的附近坐着休息,等着被小夜找到。

算了吧,明天或许是个晴天,就和小夜一起享受这劫后重生的第一个晴天吧。伊泽哪里都不想去了,和小夜背靠背地躺着,清晨就变得不再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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