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荣格系列】
在巴塞尔大学
荣格曾经对魔法有着浓厚兴趣,他后来从心理学的角度解释神秘现象。在巴塞尔大学期间,荣格的家里发生无法解释的事情:七十余年的餐桌在潮湿的夏季爆裂,大约两个星期后,切面包的餐刀也爆裂。两次爆裂都发出巨大的声音。荣格无法解释这些现象。这时,他又听到亲戚说,桌子能够自己转动。这些亲戚中有一位十五岁的姑娘、一个能招魂的巫师。荣格每周六定期到亲戚家观看招魂术,两年后才发现巫师的诡计,他在自传中说“对此十分后悔”。这位女亲戚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因肺结核去世,没有以“特异功能”成名,当时欧洲(俄国除外)大概也不会广泛接受这种行为。女孩只在亲戚中展示她的把戏。几年之后,荣格在博士论文《论所谓的神秘现象之心理学和病理学》中纪录了这个经历。
在大学的第二学期末,荣格在同学父亲的藏书室里读到一本唯灵论的小书,作者是一位神学家。唯灵论是对通灵现象的信仰,在1850年左右起源于美国的三姐妹。通灵者往往是女性,能够与死者灵魂的交流,荣格的这位女亲戚就属于这一类,神智学的创始人布拉瓦茨基夫人也是唯灵论者。基督教内也有唯灵论者,荣格读到的唯灵论小书就是神学家写的。
在美国,艾迪(Mary Baker Eddy)称她在阅读《圣经》时受到启示,随后建立了基督教科学派。她的《科学与健康》(1875年)与《圣经》同为基督教科学派的核心读物。这本书的出版与荣格的出生在同一年。艾迪在书中声称,疾病是一种幻觉,可以仅仅通过祈祷治愈。灵的世界是惟一真实的世界。基督教科学派有自己的出版社,出版物包括《基督教科学箴言报》。这是美国的一份全国性大报,艾迪女士在1908年创刊。荣格说:“唯灵论的观点,在我看来是古怪的和值得怀疑的。”
荣格说:在巴塞尔大学,“我甚至还读了斯威登堡的七卷著作。”他没有提这部著作的名字。实际上,斯威登堡(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的《灵界记闻》有八卷。书名显示了内容的来源,斯威登堡是通灵者,他的灵魂能够脱离肉体,自由地往返现世与灵界,而这时他的肉体如同尸体一般,可以被他的灵魂看到。这样的传说在道教中不少,得道之人可以抛弃肉体成仙,即是“尸解仙”;在藏传佛教噶举派的那若六法中,“迁识法”(藏语“颇瓦”)能把意识迁移到净土,从而避免轮回。在日常生活中,有“元神离体”之说,元神还可以返回肉体。元神是道教的说法,指人先天具有的灵光。这些修炼成就与斯威登堡的通灵不完全一样,但在灵魂出窍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可以证明不同文明的人们有相似的深层心理和追求。
斯威登堡其人
在成为神秘主义者之前,斯威登堡是科学家。他在瑞典完成大学教育,然后于1710年开始旅行,经过数个国家到了英国。他想听牛顿的课,但没有遇到牛顿。牛顿是科学家,也是炼金术士。斯威登堡在英国生活四年,学习物理、机械和哲学。在1715年回到瑞典后,斯威登堡被任命为皇家矿业局的资产评估员,他本来想劝说国王建一座天文观测台。斯威登堡在矿业局工作了30年,有点像卡夫卡在保险公司,爱因斯坦在专利局,他们都在专业“圈子”之外做出了最伟大的贡献。
斯威登堡在矿物和冶金方面的造诣很深,但不限于此。他的知识广泛,著述甚丰,并且在多个领域内有突破,或展示了远见。他设计了潜水艇和飞行器;甚至可能早于康德20年提出星云说;还对哲学有深入的研究。斯威登堡从青年时起就从生理学的角度探索精神活动,提出如神经元、大脑皮层等概念。在55岁时,他要写一部关于动物灵魂的大书,开始做奇怪的梦,并且拥有了超自然的感受。他把这些内容都纪录下来,就像荣格后来所做的。大约在这个时候,他转向神秘主义。1744年,斯威登堡在伦敦的一家餐馆遇到一个人。当天夜里,这个人进入到他的梦中,告诉斯威登堡,他是主。主要求斯威登堡重新解释《圣经》。这样的授权,在传说中很常见,不限于宗教。所以,斯威登堡的神秘主义是他在执行耶稣分派的任务。
在获得超自然的能力后,斯威登堡能够去另一个世界取回信息,如只有瑞典女王知道的事情,并在女王面前当众对质。这位女王是乌尔丽卡·埃利诺拉,不是在1632年即位、邀请笛卡儿去瑞典的女王克里斯蒂纳。乌尔丽卡在同意放弃君主专制之后成为瑞典女王,当时瑞典刚在北方大战中战败,被俄国占去大片领土。她接受新宪法和国会的制约,于1719年即位,次年让位于丈夫,为两个共治君主之一,直到她于1741年去世。
斯威登堡出生的那一年正值英国光荣革命。在他的一生中,欧洲在科学、政治制度都处在巨变之中。虽然18世纪进入启蒙时代,理性开始占据主导;虽然他的科学思想、技术设计是超前的,但斯威登堡仍是一个过渡人物,处于神秘主义和科学之间。所谓神秘,即在科学之外。在斯威登堡之后,科学一直在挤压神秘主义的空间。在科学时代坚持在生理学、解剖学的范围之外探索人类的心理和精神,这是荣格心理学的意义。
科学在发展,变得更有兼容性。在过去一个世纪,量子力学的发展在微观的层面上为人类打开新的视野,也重新为神秘主义创造了可能性空间。受量子力学启发和支持的宇宙学也通向神秘的宇宙,但平行宇宙理论还处在数学模型阶段。在这些假设得到实验证明之前,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科学的神秘主义”,或“神秘的科学”。量子力学有“观察者效应”,即意识对存在的干扰。但观察者效应是不变的,没有体现出人的意识在个体之间以及时间之中的变化。没有表现出个人维度的观察者效应是否真的是意识的作用,应该存疑。但不管怎样,“客观世界”的确定性被打破了。
《灵界纪闻》的见闻发生在1747年到1765年。斯威登堡说:灵体生命远非肉体生命可比;在思想观念方面,灵体胜过肉体千倍。可是,灵并不仅是思想,也是有机体。斯威登堡说:一个人如果失去与他相关的灵,“他就如同已死之人,没了思想和行动的活力。”他的纪闻显示,灵界和现世似乎没有明显区别。生与死也没有明确的界限,如冥河。很多人在死后一段时间还以为仍是在人间,在得知已经失去肉体的时候还很惊讶。灵也有感觉,而且更敏锐。神允许人活在他们各自的欲望中,并在死后继续他们生前的生活方式,因此灵界也有善恶,也有虚伪。
在《天堂与地狱》中,斯威登堡说,天使也是人,与人不同的是,天使有光芒。在《宇宙中的生命》中,斯威登堡不仅看到太阳系的各大行星上有灵,太阳系之外的行星上也有灵,并能够与他们交流。在他的笔下,灵界似乎是另外的人间,有着与地球类似的日常生活,只不过灵界更具有灵之性。他似乎找到了虫洞,能够在两个平行宇宙之间穿行。通灵是危险的,因为灵不是神,他们可能是善的灵,也可能是恶的灵。斯威登堡还说,那些被尊为圣徒的,不是圣人;他们没有能力救赎自己,更无能力救赎其他人。
虽然有通灵的能力,斯威登堡却不认为他是独特的。他说:与精灵和天使交流原是人的本能,是人所共有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世界的人类逐渐从内转向外,这种交融就消失了。显然,他要恢复这种交融。
斯威登堡有许多著名的追随者和同情者,较早的有版画家、诗人威廉·布莱克,现代则有博尔赫斯。他们的作品都有浓重的神秘主义色调。博尔赫斯也了解荣格的理论,至少是荣格心理学与文学有关的部分。他在《但丁九篇》中提到荣格,而且这本书似乎到处都有受到荣格启发的痕迹。
博尔赫斯与《斯威登堡》
1978年,博尔赫斯在大学里做过一个系列讲演,汉译收入《博尔赫斯口述》,《斯威登堡》是五篇演讲稿之一。博尔赫斯认为,在斯威登堡之前,人们认为,一个人若是正直的就能得救,“天国是精神贫乏者的王国。”(耶稣说:神贫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但斯威登堡却在实地考察之后说,仅有正直是不够的,一个人还需要在智力方面得到拯救,否则他不配享有天国的生活。斯威登堡描述的天国是爱的天国,尤其是劳动的天国、利他主义的天国,此外,斯威登堡的天国也是一个突出智慧的天国。天国不是善人极端无聊地呆在一起的地方。斯威登堡说的智慧包含纯真,真理包含慈爱、公义和信念。马丁·路德依据《圣经》而强调“因信称义”,斯威登堡说,还要有慈善的行动。
博尔赫斯指出,这是斯威登堡对基督教教义的革新之处。
即使我们相信斯威登堡的神奇经历,他也不仅仅是一位神秘主义者,他对天国和灵界的描述都使他显得是一位宗教改革家。按照他的叙述,这也确实是主对他的要求。在当时的背景中,斯威登堡推动的改革方向显然是世俗化、个人化。
今天,人们可能不太容易接受斯威登堡。可是,在科学时代,神秘主义依然盛行,被理性压抑的无意识从另一个方向突破,主要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如影视、动漫、游戏、通俗小说。流行文化制作者的想象力往往得益于早先的神秘主义者,古老的真诚信念变身为娱乐。例如,因漫画出名的“小宇宙”就是斯威登堡使用的一个概念,但不是他最早提出来的。斯威登堡认为,“人体小宇宙”是“宇宙大人体”的一个元素;天堂的形状是一个人体,灵以他们的层次高低分布在天堂的不同部位。
康德对斯威登堡的批评
在巴塞尔大学读医学的时候,荣格还阅读哲学著作。他在自传中说:“我从哲学著作的阅读中获悉,心灵的存在是形成所有认识的基础。没有心灵,便不会有知识,也不会有认识。”他还提出问题:“梦可能和鬼魂有点什么关系吗?”荣格的阅读包括康德的著作。
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比斯威登堡晚生36年。两人的生命有将近半个世纪的重合。康德的早期著作有《试论大脑的疾病》(1764年)、《一位视灵者的梦》(1766年)。“视灵者”指能够看到鬼魂的人,在这本书里指斯威登堡。康德研究了斯威登堡的《属天的奥秘》、《灵界记闻》等书,他得出的结论是,斯威登堡看到的只是幻象。但是,如曼夫雷德·盖尔在《康德的世界》(2003年)里指出的:“康德对斯威登堡经历到的事情没有提出质疑。因为这些现象中没有什么是真正荒诞的,不管是半醒半睡的状态,还是心不在焉的散步,不管是催眠的感应作用,还是风趣的内心独白,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感觉经历。”这些现象(或幻象)可以被纳入心理学的范畴。
康德批评的只是斯威登堡对伪经验的理解和加工,而不是知识本身。这些知识正是荣格用来构筑他的心理学的材料。荣格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视灵者”只是更敏锐。如果没有这些材料,心灵就接近一片空白。在打倒一切之后,我们也发现了这个事实。
康德说:“我承认,所有关于死者灵魂再现或者神灵感应的故事,所有关于神灵存在者的可能本性及其与我们联系的理论,只有在希望的秤盘上才有显著的重量;相反,在思辨的秤盘上,它们似乎纯由空气构成。”
在哲学领域,理性或纯粹的思辨从来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笛卡儿的命题“我思,故我在”是以普遍怀疑的论点为基础的,所以后来有学者补充为“我疑,故我思,故我在”。笛卡儿认为,我们感知到的可能是幻相,必须为知识找到一个无可怀疑的起点。他排除了一切被认为可疑的知识来源,然后说:我不能怀疑我的怀疑,“我怀疑,所以我存在。”怀疑、思和存在都属于个体(我)。
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大卫·休谟(1711-1776)认为笛卡儿是错的。在《人类理解研究》第十二章“怀疑哲学”中,休谟说:“(笛卡儿等人的)那个主义提倡一种普遍的怀疑,它不只教我们来怀疑我们先前的一切意见和原则,还要我们来怀疑自己的各种官能。”笛卡儿倡导理性,休谟相信知觉、“各种官能”的经验,心是感官材料的加工者。休谟说:“人类都凭一种自然的本能或先见,把他们的信仰安置于感官”,而不需要推理。休谟把原始的自然本能称为“无舛误的、不可抗拒的”,是“全人类普遍的原始的信念”。这个论断当然不能排除神秘主义。荣格探索的,正是这种人类普遍信念的心理基础。
休谟指出“理性的贫困”,他相信,理性与原始本能是冲突的,也反对笛卡儿的心、物(包括感官)分离的二元论。休谟说:“我们凭什么论证来证明它们(知觉)不能由人心的力量生起呢?我们凭什么论证来证明它们不能由一种无形而不可知的精神的暗示生起呢?我们凭什么论证来证明它们不能由更难知晓的一种别的原因生起呢?人们都承认,事实上这类知觉许多不是来自外物,如在作梦时、发疯时或得其他病时那样。”作为经验主义者,休谟相信人心中只有知觉,而把梦、疯癫排除在知觉的来源(经验)之外,而这个空白正是弗洛伊德、荣格等心理学家特别要挖掘的心灵富矿。
一些学者认为康德是唯心主义的,另一些则说他是心理学的。实际上,康德哲学与荣格心理学是互补的。荣格阅读过康德著作,他要做的是揭开先验与幻相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