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白鹅怪叫着来到他身边转圈，时而对天哀鸣，时而对地长嚎，就是不肯下河，像有满腹心事;另一群鸭子也嘎嘎怪叫，围着他转圈，也不肯下河，与鹅们争着向主人诉苦、叫屈。他好像听懂了鹅鸭的话，望着黑黑的河水，流出了两串长泪。
一个春天的下午，母亲正在大门外银线河边的石板上洗衣服，突感肚子疼，刚被同伴扶到沙滩上，他就急不可待地来到这个世界，哭声响亮，与“哗哗”的河水开始了第一次对话。得到喜讯的父亲急匆匆赶来，笑着对洗衣的邻居说：“儿子是河边生的，就叫水生吧!”
银线河成了水生和伙伴们的乐园，春天在岸边的草丛里逮蚂蚱，夏天在河里摸鱼，秋天吃河崖的酸枣，冬天在冰面上滑冰，从早到晚，玩不够，疯不完。
时间像银线河里的水，从他的少年流到如今的知天命之年，他从教师岗位上光荣退休，儿女也学业有成，他有了大把的时间，整天沿着河岸走来走去，有时一站就是一个小时，一动不动，闻着发臭发黑的河水发呆发愣，唉声叹气。
水花做好了饭，时针指向十点，老伴还没回家，也没拿手机，她只好拿了件外衣向河岸找去。已是十月天气，雾霾刚散，河风又冷，水花远远看到老伴背着双手，在河岸上走动，心里埋怨道：死东西，不知享福，整天琢磨臭水，河里有你爹娘呀?
等水花把衣服披在老伴身上，他才回过神来。“臭气熏天的，这里风景好呀?”“唉，可惜了这银线河名字，自从前年有人钓上来一只眼的鱼，三条腿的青蛙，就没人到河边来了......”他像给谁抬杠，越说越有气，眉毛、嘴巴都哆嗦起来。
“咱平民百姓，管不了这么多!”
“那不一定。”他连连摇头，气得蹬了水花一眼。水花知道老伴认死理，一根筋的老脾气又上来了，不再打嘴仗，拉着老伴向家走去。
水花和水生与银线河像老邻居一样相依相伴几十年了，有着深厚的感情，每年大年夜，夫妻俩都要在河边摆上几样贡菜，焚香化纸，磕头礼拜。他们忘不了，银线河还是二人的媒人呢!
水花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娘大病刚好，想吃银线河的鲜鲤鱼。她就走到村北的银线河桥头，看看有没有卖鱼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春夏秋三季，常有人逮了鱼在桥头卖。透过摇曳的柳丝，看到水生穿着裤头，赤脚从河岸走来，手里提着一串用柳条穿着的河鱼。水生一抬脸见桥头上站着个高挑俊闺女，上身穿白底红花短袖褂，一条油亮的大辫子垂到鼓起的胸脯上，下身着绿裤子，像传说中银线河里亭亭玉立的荷花仙子，正含笑看着他呢，这不是河对岸的水花吗?水生心里像怀揣一桶河鱼一样上蹿下跳，忙放下鱼串，穿上了搭在肩上的长裤和短袖白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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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乱中水生来到了水花面前，水花小时跟父亲来银线河里洗澡，常见水生像水鸭子一样从西岸游到东岸，脚不沾地能游两个来回，水性无人能比。有时游到岸边，只见他弓着身子，嘴唇贴着水面，双手在水下靠着河底前行，向岸边的水草摸去，两手一用劲露出水面，一条一拃多长的鱼儿就抓在了手里，站起，双腿间露出了黑色的“小鸟”，右手一扬，把鱼儿扔到岸上，谁要都行。那一次，水花都看迷了，水生把逮到的鱼儿都仍给了她，父亲用柳条穿了一大串，让她提回家。娘马上将鱼刮鳞破肚，上锅用油一煎，满街鱼香扑鼻。
至此，机灵善良的水生给水花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只是见了面没说过话，相互一笑各自走开。这次遇的巧，没外人，有事不说也不行了。水花鼓起勇气笑问道：“水生哥，把鱼卖给俺吧，俺娘病刚好，想喝鲜鱼汤。”
水生正巴不得水花给自己说话呢，忙大方地说：“什么卖不卖，钱不钱的，老人有病，吃鱼补身子，河里鱼抓不净，我再去逮就是了。”说着把鱼递给水花，一转身又跑去河边，水花撵了几步，转眼间水生扔了褂头，穿着裤子像鱼鹰一样，一头钻进河里，等看见水生在水面露了头，招了手，水花才羞笑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心里跳得像打鼓，脸儿烧得像红霞。
走到老石桥时，老两口同时站住了，含情脉脉地对望良久，心照不宣地笑了，他们肯定想起了银线河边、桥头的初恋、热恋。
唉!水生望着银线河上游高大的烟囱冒出“黑色的牡丹”，又低下头看着河边成群的鹅鸭团团乱转，听着河水鬼哭似的呜咽，连连叹息。
半年前的一天，几辆高级轿车在河边停下，下来几个大腹便便的秃顶官员，用瓶子灌了河水，指手画脚一番坐进车里，车后面放了一串臭屁，逃也似地无影无踪。水生心里有了希望，后来听说上游的工厂只停了几天，花了大钱后又开工了，污水排的更大胆了。水生气炸了肺，自己一个教书匠人微言轻，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手指近处一片枯黄的麦田，对水花说：“你看，浇了河水的麦苗都死了，河边的柳树也都死了，村里这几年得癌症的人也越来越多。”
水花白了他一眼：“咱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咱有吃有喝有钱花，跺跺脚去儿女的大城市享福不行吗?”他又蹬了水花一眼，连连摇了摇头。水花也生了气，舍下老伴，独自向家走去。
是的，妻子说得很对，儿女都是研究生毕业，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工作，也都结了婚，在大城市里有车有房，自己又退了休，是该享清福了，可他就是闲不住，多年的爱好有增无减，写诗作文练书法，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他去年创作的几幅对联参加市征联比赛，荣获一等奖。几年的时间，他先后加入了市作家协会、书法家协会、楹联学会。
三十年前，他刚参加工作，精力充沛，每当过年，邻居们都知道他春联写得好，就提前买了大红纸，拿着烟，笑嘻嘻地送他家来，求他写春联。他高兴地收下，白天教学，晚上写，一写一夜也不觉累，一直写到年三十才写自家的，等到邻居们拿着春联高兴而去，贴在各自的大门上，他就像得胜的将军，倒背双手，到各家各户的大门前，检阅自己手下的士兵。有一年，他看到李老头家把猪圈门上的对联贴到了外门上，上联是：勤饲养六畜兴旺;下联是：多积肥五谷丰登;横批为：猪羊满圈。他忙让李老头撕下来换上大门联，李老头尴尬地说把大门联贴到了猪圈上，围观的男女老少都笑疼了肚子。其实贴错春联早有人看到了，只是不说，出李老头不让儿女上学的洋相。水生忙回家，铺纸蘸墨，潇潇洒洒又写了两幅，看着让李老头的儿子贴上。上联是：家有车马非为富;下联是：儿女无知才是贫;横批：全民办学。这事被当作笑话传遍四里八乡，也让人们认识到接受教育的重要性。
十多年来，邻居们都不求他写春联了，都去集市上买印好的，写春联的热闹、风光不再，他有一种失落感，他认为印好的春联没有精气神，一个模子出来的，千人一面，千部一腔。他从来不买印好的，仍是自编自写自贴，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有时写：门前虽无一支竹，家中却藏千卷书;有时写：看门外青山绿水，观院里鸟语花香;有时写：种桃种李种春风，育德育智育新人。
思着想着走着，鹅鸭们也排着队跟在他身后回家，他来到家门口，去年的春联映入眼帘：青山绿水何处寻，蓝天白云梦里真。看罢，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回头又看到了成群的鹅鸭、门前的银线河、枯死的柳树、发黄的麦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双眼流出了热泪。他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做出了很大的决定，他在心里说：吃完饭，一定给水花说说，明天去城里参加楹联书法比赛的事。
躺在床上烙饼似的辗转反侧，一夜也没睡好，天刚亮，他就背着装有文房四宝的背包，去路边等开往城里的汽车。
又是漫天的雾霾，能见度也就五米，等车的人们都戴着口罩，仅露双眼，缩着脖子，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样子。晚点一个小时，汽车才像乌龟一样慢腾腾地爬来，人们都发着唠叨，骂着天气上了车。
书法比赛是文化局、楹联学会、书法家协会联合举办的，地点在文化局楼下的大院里，大院里摆放着两排长长的桌椅，绿化树之间扯着两排长长的铁丝——挂楹联用的。
由于雾霾十点多才散，参加比赛的文人墨客们，虽然兴致减了很多，但仍不失儒雅风度，见面握手、拥抱，之乎者也、高谈阔论。水生参加过几届比赛，大都认识，有号称“对联王”的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王之，也有爱好书法新上任的环保局局长甄仁，还有教育战线上的几个同事。
院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热闹起来，楹联学会会长宣布比赛开始：分正楷、草体两组，每人写一副楹联，自创联获奖优先。参赛者都端坐桌前，铺纸提笔、胸有成竹地写起来。半小时后，人们都把写好的楹联恭恭敬敬地摆放在桌面上，无非是：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桃花红;莺歌燕舞，鸟语花香之类。就在这时，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水生竟把自己写好的楹联撕坏了，看样子想重写一副。
人们都围了上来，脸上表情不一，心态不一，但都有一个共同点：看你能写出何等佳联。这时的水生平心静气、旁若无人、目不斜视，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只见他手按宣纸，提笔点墨，一挥而就，一副草体楹联跃然纸上，围观者都张着嘴，瞪着眼，半天回不过神来——楹联写的是：春来冰融鹅鸭岸边愁，夏至水浊鱼蛙水中亡。
人群里炸开了锅，有的说：环境治理越来越好，没有这样的河。有的说：这样的楹联不能参加比赛，捅了篓子你担得起吗?这可把水生的驴脾气引爆了：“我家门前银线河就这样几年了，你知道吗?我不但写而且还拍了照，准备发到网上……”
几人争得不可开交，环保局长甄仁笑着走过来，看着楹联道：“写得很好嘛，针砭时弊的楹联应优先评奖。”大家点头称是。
甄仁握着水生的手真诚地说：“谢谢老大哥，环保无死角，治理重如山，我现在就去银线河看看......”（张通）